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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之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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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938年6月。

    梅玉贤脸上都是黑灰,只是随手摸了摸,在衣角一蹭就不管了。谁也想不到,当初养尊处优的少爷,现在坐在干草堆旁边,手上磨出了茧子,还有冬天冻出的裂口,从怀里掏出两个黑乎乎的窝头。

    “刚刚炊事班班长给我的,说就剩这两个了。”梅玉贤眨眨眼,眼睛里满满的光亮,对靠着草堆假寐的青年说,“我分一个给你。”

    青年睁开一只眼看他,又瞧瞧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,说:“我不要,吃饱了,你自己留着吃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骗我,我今天一直在你旁边呢。”梅玉贤挑了一个大点的给他。青年又推回去,说:“你自个儿留着,还要长个儿呢,小少爷。”

    梅玉贤没好气的瞪他一眼,闷声闷气道:“我不是少爷!”

    刚来这里的时候,除了读书写字的事情他能做,剩下他都做不好。偏偏他年纪小些,跟同龄人比,他又不像吃过苦的,这些人就老开他玩笑,少爷少爷的叫。

    他已经不想做少爷了。

    “哦,不叫了。”青年一摊手,“你当我没说嗷,快点吃,这都已经冷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真不要啊?”梅玉贤生气归生气,但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,这些人对他都很好的,他不会做重活,他们都抢着帮他教他,像这些吃的喝的,也都会给他留一点。青年眼睛一闭: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“哦,好吧……”

    青年安安静静的躺着,梅玉贤吃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,细嚼慢咽的,不像个农民或者是工人的孩子,尽管他是这么跟大伙儿介绍自己的。

    “小梅?”

    “嗯?”梅玉贤抬起头看他,咽下嘴里那点才开口问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青年侧过脸看他:“你跟我聊聊天啊,太安静了。这么安静,我就害怕,怕那个炮火突然炸一下,你说两句,什么都行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要听什么?”梅玉贤放下窝窝头,青年示意他继续吃,望着天上的星星:“就……说说,等咱们打完仗了,你想去哪?要去干嘛?”

    “我没想过。”梅玉贤摇摇头,“我不知道能去哪,也不知道要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没有家了,本来还想着继续念书的,可是他什么也不会,念书的钱他也攒不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你有个哥哥吗?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他不要我了,我没有哥哥。”梅玉贤慢慢的说,“等打完仗了,我也不会去找他的。”

    他很清楚,他和梅梁新对上必死一个,不是他死在抵抗侵略者的战场上,就是梅梁新死在中国胜利之后的刑场上。

    “不去找就不去找吧,别整这副不高兴的样子。”青年看得很开,他不清楚梅玉贤到底是个什么情况,但是梅玉贤说了,他就听,“咱中国大着呢,你要往东就往东,要往西就往西。要是累了,不想走了,就来找我,我家在江边上,到时候我给你捞鱼吃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拿去卖么?”

    “卖呀!”青年笑笑,“但我捞的多啊,能留下来一点吃的。”

    梅玉贤好像真的看见那时候的场景了,兀自想了一会,说:“那我就把我路上看到的有意思的都讲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靠着草堆,说着点渺茫的希望。

    6月11日,日军对武汉地区发动进攻,中国第5、第9战区部队在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展开,战场遍及安徽、河南、江西、湖北4省广大地区。梅玉贤看着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,帮忙那纱布的手都忍不住发抖,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。

    他只有片刻不停的走,耳边刮过的风就好像能盖过那些呻吟。

    “同志,能……能给我倒点水么?”

    梅玉贤脸色不好,被卫生员推出去叫他缓缓,外边的伤员伤情比里面好些。喊住他的伤员腿部中了子弹,看他兀自发呆才叫的他。梅玉贤眼前模模糊糊的,回头一看,连人脸都没瞧清,就点点头答应去倒水了。

    伤员的左眉骨一道深深地疤痕,看上去凶凶的。梅玉贤把水给他,他抬起手接过水,低着声说了句“多谢”,也不知道梅玉贤有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梅玉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就蹲在他旁边不走了。那个伤员看了他一眼,哑声问:“害怕么?”

    梅玉贤点了点头,想了想,又摇头。

    “怕就怕,不怕就不怕,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?”伤员看着他笑了,“怕我笑话你啊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梅玉贤说,“我就是觉得,我摇头会显得和你们一样,什么都不怕。”

    伤员眼里含着细碎的光,远方战场的火光在他的瞳孔里一明一灭,伴随着耳边轻轻的呻吟,梅玉贤听他说:“我也怕,我还想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也想回家。”梅玉贤小声说,可实际上他除了这里,确实没有任何去处了,如果他不来这里,大概就要做个流浪者了,或者到处干零碎活。伤员只是看着他笑了下,随后就不作声了。

    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回家,都在某个地方有着自己惦念的人,但是他们是国家的战士,有更重要的任务。谁也不知道,这一场战争输了,死的会是谁想念的人。

    要是……

    不打仗就好了。

    从前坐在学堂上,念着什么“自胡马窥江去后,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”,所有的悲凉意都只是浅浅的停在表面上,现在身处战场后方,耳边萦绕着痛呼,浓郁的血腥气好像永远也消不去,才真正清楚“犹厌言兵”藏着深切的山河飘零之意。

    枪炮声渐渐停了下来,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散去之后,除却浅淡的呻吟,梅玉贤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。

    “别发傻了,年纪轻轻的,爱发呆是怎么回事?”伤员轻轻一拍他的肩膀。梅玉贤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,觉着有些发酸,一边伸手揉了揉,一边说:“我没发呆,我在想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想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一句诗。”

    伤员看着他笑,说:“原来是念过书的,怪不得看着……嗯,怎么说的来着?”他认真想了想,补上去:“对,有文化人的样子。”停了两秒,他又问:“你认得字,也会念诗,能帮我写封信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能。”梅玉贤点点头,摸出一直揣在身上的笔,“现在吗?”

    “明天吧,我今晚好好想想。”

    梅玉贤同意了,第二天清早就来了约好的地方,伤员一边说,他一边记。伤员的眼睛放空了盯着远方,好像那里就有他要见的人一样。

    “……写好了?”伤员看向他,梅玉贤点点头,问:“你要怎么寄出去?”

    “不寄出去,放我这里留着。”

    梅玉贤不解:“可是,信不就是要寄出去么?”

    “家里没人了。”

    1938年10月25日,日军突破汉口以北的岱家山,占领守望台,并最终进入汉口城区,武汉彻底沦陷。梅玉贤跟着部队撤退,他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会在什么时候结束,又会是以什么样的结果收场。

    “……在想什么呢?”那天靠着草堆跟他说以后捞鱼给他吃的青年在他旁边坐下了。梅玉贤轻轻一摇头,小声说:“没想什么,就坐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他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来。

    两个人就都没说话了,黯淡的夕阳的光费力的穿过云层,斜斜的落下一缕,很快就消失殆尽了。发凉的风吹开额前的头发,视野更清明了些,但瞧见的不是什么美景如画。

    梅玉贤有些茫然,他从北平逃出来,好不容易找到了军队,以为进来以后他们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战争,可是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死掉,连个坟碑都没有,就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,睡在荒野之上。

    而希望却半点没摸着。

    难道中华民族真的要和其他的古文明一样了,到了该消解散去的时候了吗?

    过了很久,一点天光都没有了,什么都东西都看不见了,这个时候青年才说的话:“嗳,坐了这么久了,要回去了吧?”

    梅玉贤木木的一点头:“好。”

    秋风轻轻的刮着,枯黄的草贴在地面上,直面暗色。

    北平。

    幸子靠着窗去看外面的景象,白天就是欢腾的庆祝,夜里倒是更肆无忌惮了。真正的北平住民都躲在糊了黑色窗纸的窗户后,而侵略者却走在街头。

    “看上去,幸子小姐不太高兴呢。”梅梁新坐在她身后不远的沙发上,“是因为没有人请你一起去热闹热闹吗?”

    幸子瞥他一眼:“你的国家输了,你还这么悠然自得?”

    梅梁新一哂:“我是汉奸嘛,悠然自得才是对的。”随后一顿,眯了眯眼,问:“难道你心疼那些人吗?”

    幸子不说话了,梅梁新问的这个问题简直无趣,她给出哪个回答都会被嘲讽一顿。因为她是施暴者的帮凶,要是说着怜悯的话,会被说是“假慈悲”。事实上,她也是这么想的。

    梅梁新没得到回应,无趣地叹了口气,说:“那你的国家赢了,你怎么不高兴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赢。”

    梅梁新走到她旁边,推开窗户,笑着看外面那些少数人纸醉金迷的模样,故意问:“这一副欢腾的样子,怎么是没赢呢?”停了下,又说:“那,你的意思是占领了整个中国、亚洲甚至是世界,你们日本帝国就算是赢了吗?”

    幸子不想理他这个精神病,抬手关了窗,一个眼神都没给他,重重的摔门走了。她不相信梅梁新听不懂她讲的什么意思,装疯卖傻倒是学得精明。

    梅梁新隔着玻璃,沉默着看底下寻欢作乐的人,他们举着酒杯,喝得酩酊大醉,摇摇晃晃的朝下一处玩乐的地方去。他看了一会儿,觉着没意思,又坐回沙发上,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。

    幸子离开这里后,径自往家走去,还没到就远远的看见自己的房子亮着一抹光,在黑夜中尤其明显,脚步不由得一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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