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藏嘴上石头,到底还是接了丹娘的酒,归路上想到出阁那日的事,痛苦得还是紧紧捏拳头,再没了来时的半分兴。
一口酒一口酒的灌,最后杏花酒的瓶也拋了草丛,她像只煮熟的虾子,人又红,脚步又软,醉态显然。
回到药庐,穿过茅堂外的大香樟树底时,她手陡然接到一物,温温的,软弱的。
她低头摊掌看了一看,好大一坨。
醉眼朦胧中,以为是坨鸟粪,怀藏嫌弃想要扔掉,但没脱手之际,感觉“鸟粪”在手心挠了挠,便又凑近来看了一眼——
虽然会动,还是像坨鸟粪。
怀藏把此物儿带进了屋里,放到炕桌,自己坐在旁边榻上的坐褥,手臂撑着桌面手扶额头,晕乎乎的,闭眸。
“这么快就回来,还醉成这样,”药师挥退了药童,走过来坐在炕桌的另一边,壶斟了盏酽茶落到怀藏面前,“也没见你带多少的酒,真是浅得惊人的酒量,还把带去的东西都扔了,弄只毛都没长齐的雏鸟回来,做抵偿它也不够啊。”
“东西扔了……”
怀藏启开有点娇憨糊涂的美眸,然后专注盯着桌面幼嫩稚弱的小家伙,食指肚温柔地抚摸:“这是鸟?好看,小小的。”
药师也盯着纤指细抚的雏鸟,只见雏鸟弱弱小小,想要爬起来,怀藏细微的指力,于它就是千钧重。药师把眼挪开,贬批:“它好看?光秃秃的,毛都没长齐,丑死了。”
怀藏抬脸一笑:“小小的,光秃秃的也好看。”
“果然每个人的癖好不一样。”药师笑着摇摇头,“小的你就喜欢?哭哭闹闹的小孩子呢?”
怀藏低头去吃了一口酽茶:“小孩子,刚落地的时候应该很小吧,喜欢。”
“才诞下的小鼠崽呢,脏兮兮的吃潲水的那种。”
“小小的,喜欢。”
听此,药师顿时灵光一闪,居然连老鼠这恶心的东西都喜欢?他起身飞也似的去贴墙的木槅子取来一个陶罐,郑重地放到怀藏面前,呈宝贝似的揭开荷叶盖:“那这个呢,你看,也是小小的。”
罐里有湿润的土,阴暗粘腻的苔藓,最醒目的是上面爬了许多细小的蜈蚣,浅黄色的还没长大,是蜈蚣苗。
只见怀藏望了一眼,恶剜了药师一刀,扫过小雏鸟,起身踏着太极步法,就走了。到了外面,一阵风激得她更是头晕,下阶撞到一个人,模糊看清脸,那日的情境话语,清晰的浮现在脑海。
怀藏身上寒意层层外冒,酒壮人胆发狠的一脚就踹了过去。
不偏不倚,是个好地方。
忠楼楼主压根没瞧出怀藏除了醉酒以外有什么别的异样,更没想到这个天然脑后有反骨却能被压制住、虽然未必真的顺服却至少外表是乖顺的手下,会猝不及防给自己来一招阴脚。
他去看刚好走到门口的药师去了,敏觉而伸手虽挡住,却仍被力量冲击重撞到了自己薄弱地带。
他面绷住痛苦,双手捂着缓缓矮下身去。
一脚之后,看着矮下去的身影怀藏摇了摇头,觉得不真实恍惚如梦,再瞧见对方既像楼主又不像楼主,糊里糊涂,被风吹得更晕,她踉跄地退回了屋。
药师看到这光景目瞪口呆,咽了口唾沫,怪她:“你真是要死,踢哪里不好。”
“踢?我好像踢了个人,有点像楼主。”
怀藏迷迷糊糊中装作一点子害怕的神情,又强憋着笑:“除了在梦里,我哪里敢踢他,真要踢了,想想他都会打死我。”
笑着把手里的雏鸟塞到药师手里,怀藏踉踉跄跄走至榻前趴炕桌睡觉。
药师没有管她,一手托雏鸟,一手去掺许凤青,大夫的本性让他当庭撩开许凤青的下摆,欲往里面检看却被当事人挥手打开:“我要去削了她!别拦着。”
“她又没削你。”药师嘴上说不拦,分明在死拦。
他们进了屋子的东边里间,放下隔断的青色布幔挡光,须臾里面传出许凤青怒颤的声音:“别碰,我自己来解!”
药师忍俊不禁:“好吧好吧,什么没看过,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。——没废没废,还是可以的。”
“你别废话!”许凤青要杀人的咬牙,过了会儿又是:“啊——!你给我轻点儿!”
西边这间伏桌上睡觉的怀藏睁开了眼,抬起了头,睡眼迷蒙。
她睡觉中无意识抹翻了茶盏,茶水淹了她的脸,她的脸很烫,慢慢就被凉下去的茶给弄醒了。
此刻脸上沾的水滑到下巴颏儿,摇摇滴到了手背,冰凉。
这么一会儿,她瞅到东边屋子那拢上了青幔,里面还有……什么乱七八糟的……
许凤青的声音让怀藏有点不好想,出去一遭她是见了些世面的,南风白壁与男人的事虽然她不太懂,但知道肯定是可以。
认为不太好坐在这儿,踏罡步斗,她走出了茅堂,一径回了自己安置的房舍,拱进虎皮褥子当中,继续遂了酒意。
不一会儿,将睡着未睡着之际,她一下颤醒来,怕忘记今日所见所闻,拔下乌髻里的木簪子,于地面留书一行:药师与楼主当着我的面,这不是梦。
然后丢下簪子,她歪倒继续睡了。
两日后,也是睡觉,午光下的她梦中呓语:“南风明灼……”
“怎么像喊情郎的名字。”
一下惊醒,怀藏看着一旁臂搂药材的药师,忙低下头思索,最后镇定冷淡开口:“你听错了。”
“哦。”药师笑了下下,送药材到药橱的抽屉内。
怀藏急了一遍:“你真听错了。”
“哦,原来还真是情郎,”药师数着药材,头都没抬,声音不紧不慢,“我见到你们楼主,会与他说、出去一圈你就怀春了。”
“说得你好像片叶不沾身似的。”
“我沾谁?”
“你跟我们楼主、有什么吧?这几日我看他都怪模怪样的往你屋,我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也可以肌肤之亲。当然,我不是要说这个,我会跟楼主细禀,你背叛了他跟别的人偷腥,被我撞个里里外外、羞死人了!”
“哈——哈——哈!”药师冷笑三喉,整个脸拉黑,瞪着铜铃似的眼气吼吼走过来,“你怎么这么能瞎编!”
怀藏无惧直视,故作轻松:“怕了吧?”
药师浮起不善之色:“我怕什么!”
怀藏平静下去,手撑腮颐,风轻云淡:“我就不信哪个男人能忍这事。”
“滚,不要再住我这儿!”药师心肝脾肺要炸裂,抓狂了一下。
怀藏倔强,拿来一个茶盏倒扣,食指不停圈它的底圆:“我就要住这儿。”
然后药师瞪了她一眼,蹬步就走了。
这是午光中他们吵架的结果。留在原处的怀藏手指渐歇,呼了口气,把茶盏还回黄杨木抠成的小茶盘,心绪犹乱。事实她也没想到能唬住药师,得以确定他与楼主之间真有纠葛。
傍晚的时候,怀藏去煮了一碗臊子面,特特捧给药师服软赔罪。
因为药师一下午对她冷眼视而不见,她真正怕的是他恼羞成怒,做出什么疯事她承担不起。谁教他与楼主有一腿,吹吹枕旁风那就是可怕的。
关于楼主欺负过她,她知道除了二皇子南风白壁那种只喜欢男人的外,还有一种男人是男女都通吃,这些她都听说过。
心宽意畅的吃完了面,药师倒也大肚,又吃了半杯茶,然后就要跟怀藏耐心地解释解释,但怀藏以为他要讲什么不要脸的事,怕是什么腌臜的忙堵住耳孔:“我不听,我不听啊!”
药师的脸瞬间又憋绿。
第二日,楼主仍来药庐与药师私会于拢上青幔的房中,颇久。走之际,怀藏自觉已经够恭敬谨慎了,是等其走远了四五步才抬头漫望了两眼,没来得及收目光,却见楼主于前面转弯时、回暼到她,冷森森恶狠狠剜了一眼。
那一眼让怀藏心跳加快,有点冷怕。
寻思楼主为何以那样的眼光看自己。
结合接下来的几日,楼主再没怎么到药庐,怀藏想,或许是那日在屋中药师告诉了他,她撞破了他们之间的见不得光,他不好再那样明目张胆白天过来,瞪她一眼无非就是憎恨罢了。
其实这都是怀藏心理的胡思乱想,许凤青从受了那狠辣的夺子脚,每每暼到她,都是那一致的眼神,并没变过。
只是前面的几次,怀藏自觉没做什么事,对于楼主的什么眼神都不记怀,唯独与药师吵过之后自认哄也没哄好,心理作祟,才觉得那转眸一瞥与别不同。
不过逐渐她又平复了,因为接下来药师当作没事发生似的,而楼主也鲜进药庐,即使进了亦防备地绕过她,与她话都不讲。
如此日夜日夜的过去,天气已暖,绿染地舆,那日掉落怀藏手心的不知名的雏鸟羽毛长丰,她折过的小山坡上的杏花树香皆成泥,药庐方圆几里的桃花,夭夭灼灼开得欣盛正娇。
有几枝粉红的桃花沾着露水,供在怀藏住处临窗案上的赏瓶里,是小童清晨出去采药顺道折的,怀藏看到好看,开口要的几枝。
此时,怀藏在药庐的静思亭外,给打苞的栀子花浇晨水。花苞粉白有碧绿色的印痕,看起来又鲜又翠,有种新春的感受。但这些花苞一旦盛开,绿色就会褪去,白花花,浓香馥郁。
怀藏认为栀子花与桂花,是百花中香芬最抚贴人心的,因而虽栀子花在枝头留不久,她还是精心浇灌。
瓢里清冽的水,温柔滋润花根,怀藏抬眸看到坐亭中的药师,神情专注的盯着自己指尖上,缠绕的蜈蚣,像盯自己的孩子一样。那眼神,怀藏开始琢磨,自个是不是该挪回忠楼。
没琢磨出结果,撂下水瓢进水桶,她就去练功了。
少时,忽然有人传来楼主令,阁主将至,命她到无光阁等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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