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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之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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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风很大,打开阳台窗子,穿堂而过。

    我向学校请休学了一学期,因为真正字面上的无能为力,我需要回国去配假肢。

    弹不了琴,布不了景,干不了活。

    我连捉握个矿泉水瓶都勉强,更别说布控灯光相机了,只得作罢。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习惯,但现实一次次敲打着我残缺的手。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连这些都搞不定,所以事事亲力亲为,但幻肢痛又常常提醒我,我永远失去了一只完好的手,余下的那三根可笑的手指只能像娃娃机一样抓取东西。

    人有所不能,就是残疾。

    不过幸运的是上天还给我留了一个手掌,机械假肢比较好配。在腕连接一个关节,用金属连通我的手骨。不是什么高科技,不用充电,设计朴素,但可靠,用力和角度的调节完全依靠我的残存肌肉力量控制,适配后理论上与常人无异。

    后来我身边的朋友常常调侃我这是□□苦难,机械飞升了。

    休学确实麻烦,不过好在我之前就多修了很多的学分。

    周汀自从我断手后,感觉更忙了,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闲下来的错觉。我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。可能是因为我停下来,突然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注意那些曾经不曾在意的细节,比如她晚回复的消息,又或是她在电话那头匆忙挂断时的语气。

    也可能是我的问题,身体的残缺让我开始敏感,开始揣测,甚至开始有些不安,害怕我的爱人像手指一样离我而去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害怕,我不敢告诉她,也不敢对自己说太多。

    休学后无所事事,我喜欢坐在阳台上看月亮,阳台的光很昏暗,灯炮光秃秃地吊在屋顶中央,我喜暗,从前我总坐在这里看地下的影子,从而挤压我的灵感。而现在,我会把手揣进兜里,假装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影子。

    我在美国读的高中,应要求,用了第二门外语选修了我的第三门。

    西班牙语当中,小狗的脚叫"啪嗒"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轻快的音节,像是脚底肉垫和指甲轻轻拍在地板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听到了一声"啪嗒",但是却来了两只小狗。我坐在地上的懒人沙发,深陷于此,两条小狗也把鼻吻探到了我的脑后,陷了进去,他们的鼻子和我的后脖颈都是湿漉漉的。

    我轻轻偏了偏头,想躲,却懒得动弹。它们的湿吻像脚步啪嗒声,来得突然,去得匆忙,我抬手想摸它们的头,它们却早已撒开欢儿,绕着沙发蹦跳。它们跳来跳去,尾巴扫在沙发上,轻快如旧日的弹琴时要用的打点计时器。

    紧接着,我听到了第二声"啪嗒",这一次是门锁转动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不用回头就知道,是周汀回来了,我索性没回头。

    她走到我身后,没出声,忽然伸手环住了我的肩膀,整个人从背后俯下来,抱得很紧。她的手臂紧贴着我的胸口,用脸颊贴上我的脸颊,喷出的湿热气息让我的镜片蒙上了雾。

    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,她的手指上还沾染着酒精的气味。

    跟我在一起后她从未在外面喝过酒,我没有见过,也很难见到醉酒的周汀。

    醉酒后的周汀是咸涩的,像是未成熟的生石榴籽。

    然后我听到了第三声"啪嗒",不属于轻快的节奏,是周汀眼泪掉落到地板上的声音,让我心痛。

    这是我和周汀在一起后,第三次见到周汀落泪。

    我回头去看周汀了,倦态昭然若揭,眼睛也亮晶晶的。

    她跪在我面前,掏出了戒指,在泪光和眩光下,戒指也是亮晶晶的。

    周汀低头看着那枚戒指,轻轻笑了一下,但眼泪还在无声地往下掉。她抬起头,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,却温柔得让我奔溃。

    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,承受很多痛苦和创伤时,反而常常显得平静,我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发现我残疾后,甚至笑了出来。本来在任何时候我都觉得我是铜墙铁壁建造的碉堡,无坚不摧。

    但是周汀在哀求,带着濡湿的热泪。

    她说,小翎,你终于舍得回头看我了啊。

    我发誓,这是我断手后第一次奔溃,而且是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仅仅是因为周汀送我的戒指戴不上我的手。

    我没有左手的无名指了,那只被许诺和寓意绑住的手指,早就不在了。

    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,我本可以一辈子庸俗,直接我遇见了周汀。

    周汀拉起我了的左手,几近偏执的将那个有象征意味的环在我的无名指套了一次又一次,只是徒劳。都说因为无名指连接着心脏,所以爱人们在此交换自己的爱。

    我说,周汀,对不起啊,我没有无名指了。

    她不语,她开始无声的痛哭。

    周汀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,是涩的,像是未成熟的生石榴籽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有我在,你只要好好的就行……”

    “周汀,你很累,对吧?”我紧紧地回抱,打断了她。

    她在疲倦,仿佛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她的不堪重负。

    周汀最近更忙了,不是我的错觉,她总是想爱我比我爱她更多一点。我的左手拇指缺失,更是让她爱我这件事情山重水复。

    周汀,请不要可怜我,我不是个可怜人,因为你爱我,已经是莫大的幸运。

    我是好运的阿拉丁,我轻而易举的擦了擦神灯,就获得了你的爱,那人人追求的宝藏。

    我曾经也相信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。

    好像每次周汀落泪时,我都许下了一个愿望。

    “周汀,我们分开,好不好?。”

    这是第三次,于是乎我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。

    这是第三次。也许是最后一次。

    我错在我爱她,舍不得得她为任何坏的事情而多付出任何一滴泪。也错在我现在就是一颗完好果实里的害虫。如果我自私,我可以不去在乎她的疲惫、不去在乎她的痛苦,把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,肆意的在这温房里啃噬美好的温度。可惜,她的痛苦就是我无法逃避的惩罚,我痛苦的呻吟,这是害虫的虫药。

    ……真讨厌。

    这就是说为什么我后来讨厌夏天啊,沉浸在温暖中的体感是很好,但抽离的那一刻,所席卷而来的是莫大的痛苦,这让我在美好与痛苦的夹缝中反复挣扎。

    其实我对夏天并不全是讨厌,是又爱又恨。

    被留下是什么感觉呢?

    留不下,因为余翎不属于夏天,所以留不住夏天。

    你这么年轻,我怎么舍得,怎么舍得留下你。

    腐烂的伤口只有挖去烂肉才会愈合,在根头上好的透彻。

    我错了,错的彻头彻尾。

    于是我持刀,割开了我和她之间原本脆弱的联系。

    我剜去了周汀的心头肉,她心头那块叫余翎的腐肉,烂肉,坏肉。

    我吻了周汀,像是喝下了一杯烈酒。

    我可能也醉了,醉意上头,所以决定以后把我自己葬在了海里,而不是沙汀。

    她真的很累,太累了。

    而现在的我,只是拖累。

    我会放手,可以是旧物、旧琴,也可以是旧人。

    哪怕旧人是我最爱的爱人。

    周汀,我放你一线生机,走吧,別管那只沙滩上的死鸟。

    我不能是她沙汀上的死鸟。

    阿拉丁这最后一个愿望是放走神灯里的神灵,我同样放走你,周汀。

    “你是我的。”她低头狠狠地咬破了我手上的旧伤口,我在她低头时看到了她贴着衣服的背脊,多么纯粹的一副躯壳,不是断臂维纳斯,而是百分之百完美,不像我。

    “周汀,放我走。”我低声请求,抬手拨了拨周汀额前的碎发,就如同我的旧琴一样。

    周汀捡起戒指,盯着我看了许久,她问我:

    “你要飞走了吗,小海鸥?”

    周汀说话真的相当毒啊,作为被剜下来的我,也疼的一批。

    那一夜,我带走的东西很多,包括粥米和那个戒指,唯独留下了大鹏和周汀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的爱人会心疼我的眼泪,所以我走了很远很远才掉了眼泪,远到我己经坐上了飞机,离开了大洋的这一端。

    那一夜,风好大。

    那一夜,天气晴朗,飞机没有延误晚点。

    那一夜,周汀是我爱的人,但再也不是我的爱人。

    我是一只睡在沙汀怀里的鸟,为了你,我停止了飞翔,甘愿被豢养,死心塌地地献上自己。但如果你需要自由,我就会重新盘着风启航。

    因为我爱你,所以睡在心尖上的鸟,时时要迁徙。

    十七岁的风在赶着我跑。

    海水在退潮,我的夏天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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