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职后的第三周,叶挽的房间里堆满了揉皱的草图纸。
“姐!”叶活突然推门进来,手里晃着学生证,“我放暑假了!”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,在地板上泼出一片亮晃晃的池塘。
叶挽眯起眼,看着弟弟被晒得发红的脸颊——他刚和同学打完篮球,身上还带着夏日的燥热。
“妈说你要带我们去旅游?”叶活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。
“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?”
“我提议的!”叶活咧嘴一笑,“爸居然同意了,说你现在‘调整期’,正好散心。”
叶挽的手指停在键盘上。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心理生病了,离职这件事,只轻描淡写提过一句“想换方向”,没想到父亲记心上了。窗外,七月的蝉鸣震耳欲聋,像某种蓄谋已久的合唱。
叶挽又自觉地承担起做计划的大任,她将旅游攻略字斟句酌地发到了家庭群里。张家界的山峦被她用宋体字堆砌成想象中的样子——清晨的袁家界该有雾,金鞭溪最好在午后三点阳光斜照时去走,天门洞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要留到傍晚,那时游人散去,台阶上会镀一层琥珀色的光。
群聊沉默如一口深井。
【都看看,有问题就说。】她追加了一句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像在等一场不知会不会落下的雨。
【挺好的。】母亲回复了一条语音,背景音里是炒菜的滋啦声。
叶活发来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包。父亲的头像始终灰着。
叶挽关掉文档,忽然觉得那些精心编排的行程像一串被随手搁置的钥匙,永远打不开任何人心里真正的门。
出发前夜,叶挽看见母亲在阳台上擦一双旧登山鞋。米色鞋帮已经泛黄,但鞋底的花纹依然清晰深刻。
“妈,这双鞋看着都好久了吧?”叶挽蹲下来,闻到鞋面上淡淡的樟脑味。
刘韵锦用抹布蹭了蹭鞋尖:“上次穿还是和你爸谈恋爱时,去爬泰山。”她的眼睛在夕阳里闪着光,“那会儿我比你们还能走。”
叶挽突然想起相册里那张照片——年轻的母亲站在泰山十八盘上,红衣黑裤,马尾辫飞扬,背后是翻滚的云海。现在的她每天在厨房和洗衣机之间打转,那身红衣早不知塞进了哪个箱底。
去程的高铁上,父亲掏出一副便携象棋。
“杀一盘?”他冲叶活挑眉,棋盘在折叠小桌板上咔嗒展开。
叶挽塞着耳机完善攻略,余光看见父亲的手指在“炮”上停留片刻,突然一个拐弯,把“车”推过了楚河。这个在酒桌上运筹帷幄的男人,此刻眉头紧锁得像在应对百万订单。
“将军!”叶活突然大喊。
父亲盯着棋盘愣了三秒,突然笑出声:“臭小子,什么时候布的局?”
阳光穿过车窗,在棋盘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。叶挽悄悄摘下耳机,听见母亲在哼一支老歌,调子轻快得像山涧跳荡的溪水。
隔天清晨五点,天光未醒,叶挽被父亲的敲门声震碎梦境。
“景区七点开门,我们现在出发刚好!”他的声音穿透门板,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叶挽睁开眼,手机屏幕显示距离她设定的闹钟还有两小时十七分钟。她想起攻略里用加粗字体标出的“充足睡眠”,忽然觉得那行字像个笑话。
父亲已经站在玄关穿鞋,登山杖敲在地砖上,哒、哒、哒,像倒计时一般。
“应该坐百龙天梯的。”叶活瘫在登山道旁的石凳上,T恤后背洇出深色汗迹。正午阳光像熔化的玻璃浆,浇在每个人裸露的皮肤上。
“六十五块一个人!”父亲的声音从高处砸下来,“走路不要钱还能锻炼身体。”
叶挽的小腿肌肉突突跳动,汗水滑进眼睛里,蜇得生疼。她望着远处被晒得发白的山径——那本该是明天下午的行程,按照攻略,他们此刻应该坐在袁家界餐厅的空调房里,点一锅三下锅,坐看窗外的石英砂岩峰林在热气中微微颤动。
“早知道该按我姐的计划来。”叶活嘟囔着,拧开矿泉水瓶猛灌。
“慢点喝!”母亲一把夺过瓶子,“八块钱一瓶呢!”
叶挽突然笑起来。笑声惊飞了路边一只灰雀,扑棱棱的振翅声像谁的心跳漏了拍。
她盯着自己鞋尖上越积越多的红土,想起去年和朋友去杭州,也是这般情形——她做的攻略被随意夸赞后搁置,所有人睡到日上三竿,最后匆匆赶去西湖时,雷峰塔已经停止售票。回程高铁上,朋友还笑着说:“下次还是你来做攻略,我们只管跟着玩。”
那一刻她突然明白,所谓的“你定就好”从来不是信任,反而是温柔的敷衍。
“现在去袁家界!”父亲指着景区地图,“下午就能多玩两个景点。”
叶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:“攻略上写的是明天上午去,光线最好。”
“旅游就是要抓紧时间。”父亲已经迈开步子,登山杖戳在地上笃笃响。
叶挽站在原地,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。
“玻璃栈道?”父亲站在观景台入口,脸色突然变得煞白。他的恐高症像一尾深水鱼,平时沉在眼底看不见,此刻却猛地跃出水面。
“来都来了。”母亲小声劝慰。
叶挽看着父亲死死抓住栏杆的手指——那双手能修好漏水的龙头、组装复杂的书架,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枯枝。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,父亲扛着她看元宵灯会,她怕高,把脸埋在他肩上闻到的淡淡机油味。
“你们去吧。”父亲摆摆手,声音突然苍老,“我在这等。”
叶活已经蹦跳着上了栈道,母亲犹豫地站在原地。叶挽想起了背包里的四张票——那是她熬夜抢到的VIP通道票,可以避开人流高峰。现在,它们在她手里成了一把钝刀,割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“走吧妈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我扶您。”
玻璃栈道像一条剔透的伤痕,横贯在苍翠的山崖间。叶挽望着母亲的后颈——那里有几根白发藏在黑发里,像雪线悄悄爬上了山巅。
晚上,他们终于是在山顶餐厅吃了顿“奢侈”的晚餐。
“尝尝这个。”叶挽给父母各夹了一块岩耳炖土鸡,金黄的汤面上浮着翠绿葱花。
“这个也太贵了……”母亲条件反射地推拒,却在尝到第一口时睁大了眼睛。岩耳的鲜香在舌尖炸开,像某个被遗忘的夏天突然复活。
父亲默默把鸡肉又夹回叶挽碗里:“你吃。”
窗外,夕阳正把群峰染成赤金色。叶活突然举起手机:“姐,你站窗边,这儿风景不错,不给你拍一张。”
逆光中,叶挽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她想起攻略里最后一页写的话:“在天子山看日落,光会把人变成透明的。”
此刻,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催促离开,母亲小口啜饮着热汤,叶活翻看着相机里糊掉的照片大呼小叫。叶挽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——那个总是委屈的影子,似乎变得模糊而柔软。
到家后的深夜,叶挽路过父母卧室,听见母亲压低的笑声。
门缝里漏出一线暖光,她看见母亲盘腿坐在床上,正把手机举给父亲看。屏幕上是她在玻璃栈道上张开双臂的照片,背后是万丈深渊,而她的笑容明亮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岁。
“这张发朋友圈。”母亲小声说,手指在屏幕上轻点,“这张……留着当屏保。”
父亲凑过去看,突然指着某处:“我头发怎么翘起来了?”
“谁让你死活不肯戴帽子。”母亲笑着推他,动作很轻,怕吵醒什么似的。
叶挽退回黑暗里,想起母亲那台用了五年的旧手机,内存总是不够,却从没删过任何一张家庭照片。
叶挽的手机备忘录里,静静躺着一条未完成的草稿:【其实我知道你们看攻略时,不是在找路线,是在找我的影子——那个在图纸上画满箭头,却总在现实里迷路的——笨拙的自己】
窗外,七月的暴雨突然降临,雨滴敲在空调外机上,像某种摩尔斯电码。远处传来母亲催促吃早饭的呼唤,父亲新闻联播般的晨间播报,叶活走调的口哨声。
她按下删除键,起身向喧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