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三)
"我不想去."
还是那个楼道,浓烈的烟味呛得徐知语直皱眉.
"喊你去你就去!"徐孝年没想到女儿居然敢跟他唱反调,提高了声音,"哪个娃儿不听屋头安排嘛!"
徐知语小声反驳:"我考上大学了,我要读书."
老式的木制扶手上经年累月留下的刻痕膈得手心发疼,徐知语却没有放开,她迫切的需要一点支撑来反抗这个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.
"读个屁!"徐孝年瞪着眼珠子吼:"屋头哪有钱给你读大学!"
继母陈雪梅在背后啧一声,"小语你不要不懂事,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.女娃子读完高中就可以了,文化再高还不是要结婚嫁人的."
"我不想结婚."徐知语只固执的把扶手越握越紧.
"哎哟,"陈雪梅走进两步打量她.崭新的衣服裤子,身上明显的沐浴露味道.刻薄的声音变了个调调,"你不是耍朋友了吧?还到别个男娃儿屋头去了吗?衣服都换了一身新的,姑娘家家的,千万不要遭人骗了哦."
徐孝年闻言也侧头,眼底逐渐浮起浑浊的怒火,"说话!衣服哪来的?刚刚去哪了?"
楼道闷热,二人的言行却像冰冷黏腻的毒蛇,一路从脚底盘旋到咽喉,腥臭浓郁让人作呕.手掌和扶手加大了力量摩擦,徐知语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:"去同学家了."
"男的女的?"
"女的."
徐孝年也觉得女儿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,于是不想再深究,白了妻子一眼又将烟往嘴边送.
"嘁!"陈雪梅讨了个没趣,咂了咂嘴.
徐知语抿唇不再讲话.
隐约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往上走,男人恨恨的吸一口烟跟往常一样将事情拍板,"相看的事情先不说,你弟弟现在这个样子要人照顾,我和你妈要上班,书不读了."
说完将烟头踩灭,转身准备离开.
"她不是我妈."
"小语,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!"陈雪梅拉扯男人的胳膊,"你听听,你听听!"
"你说啥子?"徐孝年憋着火回头.
"我妈在我三岁就死了,她不是我妈."声音很小,但能让徐孝年听到.
"你给老子再说一遍!"徐孝年上前一把拽住女孩的后领,"发啥子疯!"
徐知语松开手心,被男人大力拉扯的一趔趄.
高跟鞋声急匆匆迈过最后几个台阶.
小孩被被五大三粗的男人推搡,后背猛的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哼.李一然大声呵斥:"你干什么!"
"你哪个你?"徐孝年也没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,有些心虚的嘴硬道:"我管我娃儿,有你啥子事."
走在后面的小吴两步跨过来，站到男人跟前,"徐老哥，你在这里啊，正好找你有事."
半个小时前.
到了医院让小孩先上去,李一然在楼下给聂应欢打电话.
聂应欢:"啊?这什么狗屁亲爹!"
李一然:"所以得要你帮忙."
聂应欢:"你说."
李一然:"我想供她读书."
聂应欢不解:"这点钱你还要找我借?"
李一然啧一声:"她家情况复杂,需要你家公司出面签个定向人才培养计划,"顿了顿,又强调:"从镇上走."
聂应欢沉吟几秒:"没问题."
小吴办事很利索,接到指示马上就几通电话把事情敲定,拿到电子档文书立刻就去找打印店把材料都准备妥当.
医院一楼大厅.
小吴在跟徐孝年讲解协议内容,李一然牵着徐知语坐在一边.
没想到就这么一会时间,李一然心疼的摸摸小孩脊骨突出的后背,太瘦了.
徐知语只看着女人和自己交握的手抿唇无话.
"反正总的来说,这里面的大致内容是徐知语读大学期间产生的学费,生活费,都由我们公司出资,"小吴指着条款给徐孝年看,"毕业之后,徐知语必须到我们公司上班,合同期是三年,待遇按照当时的正编员工衡量."看着男人似懂非懂,小吴补充:"我们现在正编的员工最低薪资是8000块."
徐孝年咂舌，8000一个月?一年就得快10万了，还是最低标准！那不比老何家鱼塘还挣得多！想到自己以后跟人吹牛皮都硬气点，徐孝年有些窃喜，还有点缓不过神，怎么就突然有人要拿钱给女儿读书,还毕业就给安排高薪工作.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?
小吴挂着公式化的笑,"这件事情跟镇上分管教育的周主任也说好了,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找他问问."
"怎么就看中我家女娃了?"徐孝年知道这个人,他是山庄项目部的吴经理,王主任带他经常出入镇政府的办公楼.
小吴笑着把协议递给他."前些天小徐不是在项目部做资料吗,"眼神示意徐孝年看看坐在旁边揽着徐知语的李一然,"我们女领导觉得跟她挺投缘的,"又凑近一点,"老哥你也知道,现在这世道有贵人看重多难得啊."
徐孝年看看一身矜贵的女人,又看看协议上XX集团公司的鲜红公章,讷讷点头.
陈雪梅听到这里搓着手凑过来冲小吴讨好的笑,"吴经理啊,我们家还有个儿子,今年15岁,能跟你们签这个不?"
小吴笑一笑,"徐知语同学今年高考分数你们还不知道吧,564分一本线.我们公司也是有要求的."
陈继梅讪讪的缩回去,嘴里咕哝,"男娃干活利索."
徐孝年夹着手肘把妻子顶开,摸索着从兜里拿出香烟递过去."来,吴经理."
小吴也不推拒,想着李一然的嘱咐,道:"下周三项目进度交接要回总公司审查资料,希望徐知语能够一起过去,毕竟前段时间她也有参与工作内容."
"那怎么行,豪豪住院没人照顾的."陈雪梅不乐意.
"继续按照3000月薪算工资,"小吴没理会她,只对着徐孝年道:"不满一月,按一月算,工资还是让王主任转交给你吗?"
"行行行."徐孝年忙不迭点头.陈雪梅不说话了.
小吴看一眼手机,"今天星期五,周一我们出发去市里坐动车,徐知语的身份证需要交上来."
"行,我儿子明天动完手术我就回去取."徐孝年捏着协议赔笑.
"那这协议......"小吴眼神示意徐孝年.
"小语,"徐孝年难得对女儿亲和一点,"过来把字签了."
李一然捏捏小孩的手,徐知语起身走到几人前面.
"需要我再讲一遍协议内容吗?"小吴亲切一笑,"事情确实比较突然,但这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愿."
"就这么定了,"徐孝年翻到最后一页递给女儿,话是冲着小吴说的,"她都听屋头安排."
小吴把笔递给徐知语,打开印泥盒.
徐知语沉默的签下名字,再盖上手印.
"一式两份,"小吴把协议交了一份给徐知语."你自己收好."
李一然对着粗俗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看.
下午六点过的太阳持续散发热量,暑气混杂吱吱哇哇的蝉鸣让人不自觉就加快脚步.
拉开车门,李一然转身摸摸跟在身后小孩的头,"回去把你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,周一我来接你,嗯?"
徐知语点头,"知道了."
"我给你打电话的是我号码,有什么事就联系我.或者,"李一然温柔拉过她握着电话的手,点一点屏幕.
诱哄的语气:"还是再加个微信吧?"
小孩听话的举起手机.扫码滴声后李一然矮身坐进车里.
"乖了."再捏捏小孩的脸,李一然关门打开车窗招呼小孩:"外面好热的,快回去."
黑色越野车很快拐进主路汇入车流,右手手机震动两下,有新消息.
语音消息,徐知语将听筒放在耳边.
是女人温柔的嗓音:"回去了吗?"
回想在酒店的那个吻,大概因为天热,嘴唇有些干燥,徐知语下意识用舌尖抿了抿自己的唇瓣.
没有回复消息,徐知语摁灭了屏幕.
抬起左手的协议,几张薄薄的A4纸在强光下有些晃眼.但就是这轻飘飘的几页纸,居然能完全改变她的命运轨迹.徐知语觉得怪诞又荒唐.
厨房的抹布，厕所的拖把，阳台的小床，潮湿的被褥,头顶始终干不透的衣服，继母抱着弟弟端着水果关上的房门.高中三年窘迫的住校生活。
继母的冷眼,父亲的呵斥,弟弟和自己天差地别的待遇.内心无数次的叫嚣想要逃离,现在终于可以了吗?
人和人的差别真是大,班里也有家境富足的同学,徐知语也羡慕过,但清醒的理智告诉她,她不一样,想要什么从来都只能自己去争取.
少女面色淡然的轻抿唇角,转身往医院走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