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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之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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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井沿的青苔在陈今浣掌心碾出湿滑的绿痕。那股无形的吸力愈发凶猛,缂丝带几乎要勒断他的喉管,细密的血珠顺着锁骨滚入衣襟,在素白中衣上洇出点点红梅。他忽然笑起来,指尖勾住井绳猛地后仰,借力将脖颈从桎梏中抽出半寸:“好大的胃口……连我这副肮脏的身子也馋?”

    泠秋的五行剑出鞘,寒气顺着麻绳蔓延,冻住了井绳末端蠢动的菌丝。离苦的弯刀贴着陈今浣耳际刺入井沿石缝,刀身映出井底翻涌的靛蓝幽光:“当家的可瞧清了?那东西在模仿月相盈亏。”

    浑浊的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,一轮残缺的月影正在井底缓缓膨胀。那光影不似寻常倒影,边缘泛着毛玻璃般的模糊,中心处浮凸出密密麻麻的眼睛。与那些眼睛对视一秒后,陈今浣的双眸逐渐失焦,缂丝禁制随着月相变化忽紧忽松,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拨弄琴弦。

    不,不是月相变化……是“月亮”在眨眼。

    “寅时一刻井映月,卯时末梢鬼梳头……”老汉蜷在槐树根下呢喃,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抠进树皮裂缝,“据说靖安坊悬案那会儿,捞尸人从井里拽出十七具无名尸,他们脸上的五官……不知怎地全部变成了眼珠。”

    紧接着,井水突然震颤起来,月影在波纹中不断扭曲,那些浮凸的眼球开始同步转动,瞳孔深处倒映着众人畸变的身影。它在眨眼,三人看见了自己的死相,每颗眼珠里都藏着一轮更小的月亮,月相盈亏的节奏竟与长安城的更漏声同步。

    他们知道不能与井底之物对视,但某种存在正顺着幻觉凿开的裂隙,往记忆里扎根。

    水中隐约浮现出一座倒悬的城郭,街市楼阁皆由半透明的肌肉组织编织而成,活人在血管般的巷道间茫然游走。每当“月亮”眨动一次,就有几具躯体爆成血雾,滋养着月下云端那团不可名状的阴影。

    然后,空气的透明度开始下降,变成一道道歪歪扭扭、密不透风的沥青墙。天地极速向众人收拢,石砖柔软蜷曲,晨光坚硬如刺,他们恍然发觉自己一直都在井中。

    井底之蛙,安能窥天?

    月亮的眼睛笑起讥讽的弧度。

    “我们…在井底?”

    “不,是幻象。”井栏的青苔在陈今浣的掌心化开黏腻的凉意,他望着井底不断增殖的月相,给出一句近乎自我安慰的解释。如果不强行解释的话,真的会疯——自己的倒影正在溶解,素白中衣的褶皱化作蠕动的肠衣,脖颈间的血珠凝成串串卵囊,连飘落的发丝都成了线虫般扭动的活物。

    自我安慰未能生效,下一秒,井水便在虚构的视野中涨潮,陈今浣的腕骨被井绳缠住,整个人倒栽向井口。

    溺毙的窒息感与檀香一同灌入鼻腔,他看到自己的长发如水草般漂浮,发梢结满珍珠状的虫卵。那些卵囊随着水流起伏,偶尔撞在井壁上便发出琵琶断弦般的哀鸣。更深处的黑暗中,有一道模糊的轮廓正在模仿人类梳头。

    “郎君,可见过奴家的玉梳?”

    沙哑的女声贴着耳蜗响起,少年感觉自己的脖颈被冰冷的指甲划过。他试图转头,却发现颈椎早已化作枯骨,稍一动作便簌簌掉落骨渣。

    井底的月光逐渐凝固成一片惨白的膏脂,他的指尖触到了某种光滑的曲面。那东西的触感介于琉璃与冰面之间,却在触及的瞬间化为粘稠的絮状物,顺着指缝往骨髓里钻。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在絮状物的啃噬下发出细碎的吱嘎声,像是幼鼠在啃食陈年的经卷。

    “月魄蚀妆镜,青丝化雪泥……郎君,梳子呢?”

    “郎君,梳子呢?”

    “梳子呢,梳子,梳子!”

    “梳——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哀怨的声调转为愤怒的诘问,脑海中传出的音节变得难以理解,直至成为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。陈今浣的手腕被井绳拖拽着撞向井壁,青苔覆盖的砖石突然变得柔软如唇,吮吸着他伤口渗出的黑血。他能感觉到有无数根丝线从脊椎末梢抽出,正将他往某个不可知的维度拖拽。

    井水包裹着陈今浣不断下沉,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与粘稠的黑暗角力。可那些絮状物钻入骨髓的触感,令人沉迷。

    不能沉沦……

    “师兄……”

    他试图呼唤,破碎的声音被水流揉成气泡,泠秋的面容在波光中扭曲成陌生的模样。他看见镇妖司地牢的刑架上,自己的白骨被铁钩一根根挑出,嵌进大理寺诏狱的砖缝作镇物。他也看见自己站在天生堂门前,求诊的妇人抱着康健的婴孩躬身道谢,颈间没有缂丝禁制,掌心托着盏温暖的烛火。

    美好与苦厄,皆为一触即破的泡影。

    泡影——碎却!

    “梳……”陈今浣突然抓起井底的石砖,把它狠狠抡向自己的腰椎。骨裂的声响中,少年用尽全力弓起背,将断裂的脊椎从后背的皮层中突刺出来。他用触须钻进皮下辅助分离骨肉,然后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把由左侧肋骨与脊柱组成的排梳。

    “你要的梳子,接好!”他的左边身子塌陷下去,并不影响右手将梳齿插入井壁,在柔软的肉膜上划下鲜血淋漓的裂口。

    “梳…哈哈哈…舒不舒服?哈哈哈哈哈…说话!梳得舒不舒服?!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井底传来的笑声令井旁的众人寒毛倒立,正准备填井的匠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四散而逃。

    肋骨梳齿深深嵌入肉膜,每一根骨刺都在随着井底月相的涨缩而震颤。那些被撕裂的肌理下传来婴儿吮乳般的细响,恍惚间他竟生出被反哺的错觉——断裂的脊椎正在缓慢愈合,碎骨渣被黏液裹挟着重新拼合。

    不能停止攻击,是幻觉!

    眼看陈今浣愈发疯狂地攻击石质井壁,泠秋知道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了。真气御起五行水剑刺向井底,寒气冻结的冰柱将陈今浣托出水面。少年瘫在冰面上剧烈呛咳,破碎的脏器随着黑血呕出,却在触及冰面的瞬间化作扭动的黑线。他望着自己塌陷的左胸,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,此刻却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卵囊。

    “师兄…这些孩子?”他伸手掰开卵囊,半透明的膜衣里蜷缩着缩小版的自己,“哈哈哈哈哈…我生了我!是我生了我!”

    无数细小的触须卷起卵中的小人正欲摄食,却被泠秋统统挥剑斩断:“再放纵下去,你就真的回不来了!”

    偷吃未果,陈今浣委屈地蜷缩成一团,塌陷的胸腔随喘息起伏。离苦蹲下身观察了他一会儿,随后用染着大红色蔻丹的指尖在少年眼前比出三根手指,问道:“当家的可还认得这是几?”

    “六……你是六指琴魔?”他涣散的瞳孔终于凝起焦点,却又偏头咬住舞娘垂落的石榴红纱袖,“六指琴魔算什么,我的手指还能生出十根八根!”

    疯言疯语未吐尽,一旁的老汉突然发出公鸡打鸣般的怪叫,枯槁的手指指向槐树根部的裂缝。虬结的树根间渗出蓝褐色黏液,正在日光下凝成半透明的薄膜。透过薄膜望去,倒悬的坊市街景正在缓缓流动,酒肆的灯笼河淌过天穹,更夫提着梆子踏着云絮巡夜。

    “月亮”从井底升了上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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