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裳衣坊与钱来客栈并不算远,两者都是城南的产业,因为城中建木独占一区,若是乘马车去城东,得绕不少远路。
李爻出了衣坊,几个起落,便登上了城内最高的钟楼顶,城中街巷一览无余。
城东一处河道旁,密密麻麻拥着人。
风中,他身后高高束起的马尾,玄色发带混在其中,发冠上斜插着一枝黑色的簪,簪头几片红色的叶。他寻准方向纵身一跃,乘着风,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。
围观群众眼中,李爻从天而降,足尖轻点河面,又旋着落回岸边,颇有些不凡之姿,冲他不停叫喊。
他却顾不上这些,略过嘈杂的人声,径直冲向堆在桥顶被卷作一团的草席。
草席被卷得鼓鼓囊囊,只剩下一双不着鞋履的脚露在外面,肤色青灰,被泡得肿胀。
“呛啷”,萦绕在耳畔嘈杂的声音,在刀剑出鞘声中戛然而止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
李爻忽然觉得有股凉意冲他的脖颈而来,他慌忙撤回朝前迈出半步的腿,身形微微后仰,小心翼翼地斜眼朝肩侧看去。果不其然,一柄通体雪白的剑正架在他的肩上。
“家中有长辈走失,一时情急。”声音颤抖,李爻一手握着另一手的腕,指尖泛白,“请道长通融。”
人群熙攘,靠后的人们纷纷垫脚试图站得更高些,以便看得更清楚。
黑白长衫的弟子们比肩立在桥头,手中长剑齐出鞘。
矮小的谷叔从人群中挤出,乱了发髻,歪了衣裳,来不及整理,伸手从站在外围的御霄阁弟子间隙中探过,拽着李爻的手腕就要将他往回扯:“侄少爷,快回来。”
李爻回头看了眼谷叔,手盖在他手背:“放心。”朝前又迈了一步,眼神坚定,“我只看一眼。”
“滚。”离他最近的一人,手腕翻转,原本搭在李爻肩膀的长剑横在了他的身前,大有只要他敢再上前一步,就要割破他的喉的意思,“御霄宗办案,闲杂人等退避。”
“慢着。”
一人逆着光从桥拱顶拾级而下,步履轻盈,迎着河风,束发玉冠上的流苏带随风起舞,衣袂飘飘,引得阵阵惊呼。
“何事?”
李爻不顾谷叔的阻拦,指着被随意堆在地上的草席开口道:“我就看一眼。”
“抱歉。”那人的声音不掺一丝温度,呼吸间,又听他说:“逝者已矣,留些体面。”他抬头扫了眼李爻身后众人,“若是你有疑虑,稍晚些可以来御霄阁。”
谷叔从御霄阁弟子人墙中挤过,将李爻拽到自己身后,让他离御霄宗那领头的远了几步。
“诶,我师兄与你说话,你听到没啊!”领头的人还未开口,他身旁端着剑的少年将剑头又朝前几分。
“不得无礼。”
那人的声音虽比二月山涧中的溪水还要冰冷,但从他的话语间可知,大抵是生性如此,并非无情。他抬手将横在他们面前的长剑按下,斥道:“收回去。”他双手浅抬,一个抱拳礼,方向竟是冲着李爻,“不语年少易冲动,望见谅。”
李爻扭头看了眼那名名唤“不语”的少年,眉宇间稚气未褪,正气鼓着脸,将剑收回剑鞘,学着领头的模样,抱拳拱手:“对不住了。”
“我是御霄阁大弟子,姓叶,叶烬羽。你来时只管报我姓名,他们不会拦你。”叶烬羽言辞恳切,处事方式如同他被束起的发冠,一丝不苟。
“不愧是御霄阁掌事,处事合乎情理。”
“小兄弟,我觉得叶掌事说的是,逝者已矣,给些体面吧!”
李爻身后的人群中议论纷纭,他任由谷叔将他从人群中拽离,只是不住回头,眼神在那一卷草席上流连。
他还未走远,平静的河面上骤然泛起涟漪,不消片刻,涟漪翻涌成小浪,一浪接着一浪,拍在桥侧,围观人群层层后退,生怕那越来越高的浪头不留神便砸到自己身上。
水顺势涌上拱面,将卷在地上的草席推开,露出半片衣袂。
李爻抻着脖子拼命去看,只见挂着水草湿透的衣袂,半青半白,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心中安了半分,默道:不是就好,不是就好。
被卷在草席中的人约莫是在水下泡了许久,才会让原本雪白的轻纱爬了青苔,让人远远瞧着误以为是件青衫。李爻原本虚浮的脚重新站稳,俯身对谷叔耳边低语:“应该不是青姨。”
等不到谷叔的回应,撇头去看,才见谷叔正仰着头盯着河边一座房屋的飞檐出神,李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只见那儿落着一只随处可见的雀,不自觉地出声询问:“谷叔,你在看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谷叔摇头,又将目光重新落回桥旁被重新裹起的草席,以及重归平静的河面。河面上波光粼粼,飘着绿色的浮萍,萍上落了一叶黄杏。
“谷叔,晚些时候我自己去御霄阁便好,放心,我只是去确认下。”李爻见谷叔面色不佳,忙补充道,“我怀疑青姨在,”他面露犹豫,“我怀疑青姨先我一步到过四方城,想去探探线索。”
“你记得你离姨的话便好。”谷叔瞥了他一眼,他与他本就话少,见李爻无恙,两人并行到岔路口便分了道。
一人朝云裳衣坊,一人往玉溪馆。
拐过街口,李爻看向自己的手掌心,方才人群之中有人趁乱往他手里塞了纸团,他四顾无人在意,站在街边檐下打开,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:你我缘分已尽,莫再扰。
李爻只觉脑中像是炸了爆竹,嗡嗡作响,心脏亦是不受控地跳快几分。他重新回到河边,原本拥挤的人群早已散去,地上躺着一只青石耳坠,他上前捡起,从怀中摸出另一只,一模一样。
青姨要与我断绝关系?他心中一惊,眼眶发热,脚下踉跄半分。他不敢再去细想,深深吸了口气:“看来,这瑶仙台非去不可了。”
李爻想自己若想要知道瑶仙台是个怎样的地方,恐怕怀中玉牌的主人会比谁都清楚。他将怀中的玉牌捏在手中,疾步朝玉溪馆奔去。
玉溪馆是四方城城中最为华贵的一间客栈,城中鲜少有人不知道它,但住得起的人却是更少,所以李爻随手拽了个路人,一问便知晓了它的方位。
玉溪馆位置并不难找,就在建木旁的一条街。门前一对半人高的貔貅玉雕,不怒自威。檐下金色灯笼高悬,堂内一堵影壁立在正中,壁前一张及腰高的柜台,台面上趴着一只衔着金铜钱的金蟾,进门左侧文竹成荫;右侧仙人指路迎客松。李爻心中不由将这玉溪馆与钱来客栈摆在一块,默默摇头,贵在其贵。
李爻迈步,一只脚才踏过门槛,耳畔炸起两声响亮的“客官里边请”,吓得他又将脚缩了回去。他后退两步,仰头重新看了看门匾上的字,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,才谨慎地探着身子朝里瞄了眼,正对上门内屈着身子的小厮的头顶发旋。
“我,我找人。”李爻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情形,舌头打结,手足竟也有些无措。
他强装镇定,心中只庆幸玉溪馆内往来之人甚少。
“请问客人要找谁?”小厮双手交叉端在腹前,弓着的身子微微直起,颅顶却还是低于李爻的下巴。
李爻顾不上许多,将手中捏了很久的玉牌递到小厮面前:“找这枚玉牌的主人。”他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,反觉得这玉牌的主人多少是有些病,不然怎么会喜欢住在这样不自在的地方。
小厮接过玉牌,仔细端详,侧着身子瞄了眼李爻:“请贵客稍等片刻。”弯着腰,后退至柜前才直起身板转身离开。
“客人请喝茶。”
李爻侧身撞上了一旁端茶的小厮,水洒了半臂,他还未开口,便见小厮双膝重重跪地,头点地,直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无碍,你赶紧起来。”李爻掸去袖上未渗进的水沫,伸手就要去扶,却见面前的小厮头浑身抖得更加厉害,“真的没事,我不怪你。”
“既然客人不怪,你就滚吧!”熟悉的声音从堂前传来,李爻寻声看去,从影壁后走出来的正是昨日醉倒在瑶仙台外的沈枕,笑得满脸灿烂,“怎么是你?”
“这话问的,若不是昨日我只见过你,你这神情我都要信了。”李爻也笑道,“明人不说暗话,既然玉牌是你塞的,我便来找你了。”
沈枕指尖挂着的翡翠玉牌,正是刚刚李爻交给小厮的那枚。他走到李爻身前,瞥了眼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小厮,沉声道:“没看到我有贵客临门,还不滚?”
李爻一步站在小厮面前:“既然我是客人,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,这儿不方便。”背在身后的手,朝地上的小厮不住挥着,让他赶紧走。
“行,就听你的。”沈枕斜了眼跪在他身后的小厮,“下去吧!”他扬着下巴,打量着李爻,“你今日倒是有些不同。”
李爻知道,他说的是自己身上这身衣裳,开口却佯装不懂:“今日的我与昨日的我,都是我,并无不同。”
走在前边的沈枕停下步子,整个人似无骨般倚在栏边,扭头挑了他一眼:“你确定要与我这样说话?”
“我的错,”李爻后退几步,与他保持了些距离,“你好好说话。”
李爻随沈枕穿过迎宾大堂,踩着青石小径绕过后院弥漫着清香的百花园。
“你要同我说什么?”两人站在后堂二楼第三扇门前,沈枕轻轻一推,站在门旁手冲里边一扬,“请。”
“两件事。”李爻自觉在桌旁坐下,指着他手中的翡翠玉牌,“你引我来找你的缘由,这是其一。”他伸出两根手指,接着道,“其二,我想邀你今晚一同去瑶仙台。”
沈枕手指叩在玉牌上:“其一,觉得你这人甚是有意思,我想与你相交。”一手撑在桌上,一手按下李爻的手指,顺势握住,“这其二嘛,瑶仙台谁都能去,你为什么非要与我一起?”
李爻抬头看了眼坐在桌上的沈枕,他今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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