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传最广的一出戏是“金殿风尘劫,麻雀栖梧桐”,其中最精彩的桥段,便是让陆昭野都念念不忘的“帝王天降救风尘”。
这故事讲的是皇帝微服私访,在青楼与一位名叫玉簟秋的绝美清倌人春风一度,这玉簟秋从此对皇帝情根深种,发誓为他守贞,在遭遇老鸨逼迫后,宁死不屈。就在她要被老鸨逼死时,皇帝再次现身,这一回他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,震撼在场所有人。
英雄救美,皇帝爱她忠贞,不嫌弃她的出身力排众议将她纳入后宫。玉簟秋从此脱胎换骨,成就一段佳话。
第二出戏名叫“忠仆情丝暗藏,莺时剜心救主”,讲的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,身边有一个叫莺时的忠心丫鬟,她因为相貌平平而自卑,虽然深爱皇帝,却从没有过非分之想。后来皇帝为人暗算中毒,莺时以心血做药引,皇帝痊愈后,她自己只剩下一条命。皇帝大恸,搜尽天下至宝又跪求仙人,寻得至宝将她救活。
如此深情,皇帝也不嫌莺时貌丑,将她娶了,如此又是一段佳话。
百姓们相比之下更喜欢第一个故事,但在高门大户中,第二出戏更受欢迎。
“你说,皇帝到底更喜欢谁?”陆昭野好奇问道。
墨棠不肯说:“小二提到还有一位华娘娘,我们先听她的故事。”
“你也太谨慎了,”陆昭野道,“我觉得是玉簟秋。”
墨棠好奇:“为何?皇帝对莺时虽更像报恩,但能为她兴师动众,未必没有日久生出的真情。”
陆昭野一挥手:“哪有那么复杂,因为玉簟秋更好看啊。”
墨棠莫名就不悦起来。他这人性子不坏,生起气来也不会任性不理人、或是处处与人作对,若不是陆昭野与他一路同行知晓了些他的脾性,还察觉不出他在不高兴。
两人订下后日进京的行程,出了客栈分头闲逛。陆昭野一边琢磨墨棠,一边随着云雨梦的本能,往美人扎堆的地方去。
不出所料是血契盟的据点,这里靠近京城,囤积大量妖奴。陆昭野先去不远处的金店买了里面最贵的一根簪子,转手送给店里瞧着最顺眼的夫人,温言请她帮个忙。
夫人收了礼,又听她所说之事不难,便爽快答应下来。
陆昭野出了金店,绕去一旁的脂粉铺子,她前世对此类事一窍不通,现在附在云雨梦上,对美色相关的一切都是无师自通。看了一圈没有好看的颜色,陆昭野干脆买下三盒不同色的胭脂,然后自己新调了个颜色。
旁边伙计看的两眼发直,急匆匆叫掌柜出来看神仙,掌柜一眼就知道这新色的价值,当即要买下,发誓任陆昭野出价,自己绝不还价。
陆昭野没说话,瞧着刚刚那妇人进门,快步迎上去。夫人不负委托,道:“血契盟说妖都不卖,这些三日后都要运去京城的,已经被一个大客包圆了。”
陆昭野多谢她,将手中的胭脂送出。夫人本就喜欢她大方,见了此等好物更是开怀,握着陆昭野的手不放:
“我怎么今日遇见你!晚上我儿子成亲,也不好请你去。”
陆昭野奇道:“为何是晚上成亲?”而且这种喜事,向来是客人越多越热闹,又怎的会不好请她去?
夫人道:“你是外乡人,不晓得我们这里的风俗。”正要解释,身边一个身穿短打的中年汉子,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。
夫人惊疑瞧着陆昭野,眼神慌乱,没再多说匆匆告辞了,还把簪子与胭脂都还给陆昭野。
旁边掌柜急的抓耳挠腮,陆昭野抛了两下手中的胭脂,对他道:
“跟我说说我想知道的事,这盒胭脂就是你的了。”手指向那夫人离去的方向。
*
陆昭野回客栈有些迟了,大堂里逗乐的滑稽戏已经演到一半。墨棠独坐一桌,神情懒倦,与周围人的兴奋格格不入。
陆昭野仗着腿长,几步跨到他身边,坐下问:“打听到什么了?”
墨棠倒了杯茶水推给她,才说起来:“是第三个故事。”
琼华锁深宫,冬日迎春绽。
顾琼华是本朝一位很有名的美人,及笄就嫁给皇帝的哥哥,夫妻二人琴瑟和旋,相处甚睦。皇帝早年也有意顾琼华,只是先帝为了安抚他面目有瑕、无缘大宝的可怜皇兄,还是将顾琼华许给这位王爷,并将他二人早早送去封地。顾琼华孩子都生了两个了,有一年过年回京,叫皇帝看见,一发不可收拾,皇帝燃起旧情,当晚将顾琼华接入宫中。第二日许了另外的美人给皇兄。
顾琼华心有所属,虽然入宫,对皇帝却冷面相对。皇帝并不见怪,对她百般宠爱,哪怕顾琼华唾其面、斥其为畜生,也不改深情。在一年冬天,因为顾琼华一句想看百花盛放,皇帝便引温泉水入御花园,在滴水成冰的冬天,令春天短暂降临。顾琼华深受感动,自此——
陆昭野抢答:“又是一段佳话。”
她声音大了些,旁边众人早对他们窃窃私语不满,此时怒目而视。陆昭野拱手致歉,叫小二来,给每桌送了一碟毛豆。
她如此诚恳,大家便不再追究,有的还对陆昭野微笑示意。他二人再说些小话,也无人见怪了。
陆昭野凑到墨棠耳边道:
“黑水堡不愧是京畿重地,习俗也与北方不同,这里的官宦人家,有在子夜成亲的习惯。”
人间处处透着古怪,墨棠想不通,陆昭野偏卖关子不解释,而是道:
“咱们今晚一探便知。”
冬夜天黑的早,墨棠不愿换夜行衣,出了窗户就跃到月亮上隐去踪迹。陆昭野独自赶往城南梁家,白天那夫人家里姓梁,是这黑水堡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,据说在前朝还出过宰相。
梁家深夜灯火通明,下人们鱼贯而出,背着装满腊肉、冻鱼的木框,依次放在邻居家门口。有的邻居开了门,两边相互行礼,梁家这边态度格外谦恭。
陆昭野一人高坐屋脊,看着这迎来送往有些无聊。不多时梁家大门打开,里面走出来一个眼熟的汉子,正是白天在梁夫人耳边告诫说“切忌节外生枝”的那人,他身边有一长须中年人,斯文俊雅,气质不俗,想来就是梁老爷了。
陆昭野看的入神,身子前倾,忽然间闷哼一声,直挺挺向前栽倒,就要滚下屋檐。月亮表面微微一颤,墨棠从半空现身,伸手去扶她,手刚触到她肩膀,就知道不对,却也来不及了。
陆昭野把东西往他掌心一放,仰起脸笑道:
“瞧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?”
墨棠低头看,手心里是一根金簪,做工略显粗糙,不过胜在用料实在,金灿灿的极为可爱。
陆昭野道:“这黑水堡颇有灵气,竟在此处生出金簪赠予美人,墨长老,这里仙缘浓厚,是块风水宝地啊。”
墨棠扔也不是,拿着也不是,沉思片刻又递回给陆昭野:“既是此地的灵物,还是应当还于此地,明日就换些粮食散给城北的贫民吧。”
陆昭野没料到被他反将一军,只好苦笑道:“原就是打算送你的,是我不该胡说八道。”
墨棠坐在她身边,沉默片刻道:“无事献殷勤。”
陆昭野扭头,一脸冤枉:“怎会无事?你都生我的气一整天了。”
墨棠收了簪子,转过脸不看她。
陆昭野见他这样就想凑上去,先是按例在心里骂了一句云雨梦,然后蹭到他身边问:“现在你不气了,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了吧?”
墨棠声音幽幽传来:“世间真情,并不是因为容貌的。”
都说马上观壮士,月下看美人,他侧首时眉骨如冷月出云,眸中波光粼粼,晃得人心醉。陆昭野立时觉得,他不管说什么,都是世间最板上钉钉的真理。
“你说的是。”她附和道。
听她语气飘忽,墨棠还要再说些什么,远处突然锣鼓唢呐齐响,一支送亲队直直往梁家而来。
因为是半夜,吵闹声从街口开始,到梁家门前就消弭,红彤彤的喜色铺了半条街,却一点声音没有,陆昭野怎么看怎么难受。
喜轿足足有八台,依次停好,梁老爷才退到一旁,门内竟钻出来八个胸前带花的男娃娃,最大的看起来也没有十岁,最小的可能才六岁。
这、成亲也太早了吧?
若是乡野村民,娘家为了省一口饭钱,婆家为了少花彩礼,结娃娃亲倒是常见。可这梁家如此富裕,又是读书人家,家里的男孩日后说不准飞黄腾达——现在娶妻,不是太委屈了吗?
道理上不通,一般就是有阴谋了,陆昭野和墨棠对视一眼,俱是做好了出手的打算。
没有寻常婚礼繁复的环节与热闹,梁老爷一颔首,八个喜婆便站在轿子前,她们高矮胖瘦各不同,动作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她们整整齐齐弯腰掀起帘子,轿内娇客露出真容,不是女童也不是女人,而是八个红底金字的牌位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