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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之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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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从仍未恢复的嗓子里发出的哭声,像幼猫在嘶叫,也像新鬼啼哭,抓心挠肝,三更不绝。

    桌上油灯照出两人的影子,夜风从窗缝隙间溜进来,拂动灯芯摇摇晃晃。

    楚剑衣抱着哭嚎不止的杜越桥,倚靠床围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委屈,都哭出来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轻轻拍着杜越桥的后背,呓语般絮絮叨叨,嘴唇起了一层薄皮。

    从找到杜越桥到此时,灯盏都添了两次油,楚剑衣却滴水未进。

    照顾杜越桥耗费的精力,不亚于驯化重明所需。

    第一次见到重明时,她才十二岁。

    大娘子把锁链交到她手里,另一头紧紧扣着重明的右脚。

    大娘子说:“剑衣,给老娘熬死它个臭鸟!”

    楚剑衣就睁大眼睛,熬了七天七夜,身上被挠出大大小小、深深浅浅百余道抓痕,头发上、嘴里都是重明的羽毛。

    在她头疼欲裂,眼前天旋地转,以为自己要被熬死的时候,“砰”的一声,誓不为奴的重明先一步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熬死它了!”

    然后眼前一黑,倒在重明旁边。

    后来一人一鸟,春去秋来,年复一年,如今已是相伴的第十个年头。

    相比于重明,照顾杜越桥给楚剑衣的感觉像是在养一只猫,刚出生的小猫,大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,只是像这样哄着,太耗精力。

    况且她的身体已经耽误不起了。

    “我原以为你很喜欢这孩子,怎么眼见着她就快好起来了,你却这么着急要走。”

    海清舀起一勺肉粥,送进杜越桥嗷嗷待哺的嘴里。

    “她已能言语,再过几日视力便可恢复。”

    “莫非你那怪性子上来,照顾了两三日,便嫌弃上你徒儿了?”

    “身体稍加调理,便能行动如常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人,怎么这样毫无担当!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天明就走。”

    楚剑衣坐在离床有两尺远的地方,眼周的青黑昭示了这几夜的睡眠不安。

    在被衣物掩盖的地方,暴起的青筋、凸出的结节,盘虬卧龙般布满楚剑衣腹背。

    已经拖延一个月了。

    此时楚剑衣的身体犹如盛满水的器皿,随着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,这件器皿即将承受不住,爆体而亡。

    她把这个秘密咽入腹中,酝酿片刻,说:“我还有要事要办,再留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孩子怎么办?可是你亲口说收她为徒,现在你要走,有没有想过等她醒来到处找师傅,我怎么解释?!”海清逼问。

    楚剑衣诚实回答:“你随便扯个理由帮我遮掩过去,若是不愿,便告诉她真相。”

    “真相就是你不要她了,把她抛弃在似月峰,一走了之了对吗?!”

    “你、你!你可有想过这么大点的孩子,一个人守着孤峰,其她弟子都有师尊,独她没有,心里怎能承受得起?!”

    “楚剑衣,你还是从前那个老样子,自以为是,爱说大话,一点责任都不负!”

    海清的话不多,但每一句都实打实地锤在楚剑衣心头。

    她看着楚剑衣,忽地想起来两人初遇时,这人顶着一张十七八岁不羁的脸,出剑老练娴熟,言谈举止之间尽是少年意气:“世人皆浊,无人知我!”

    四载春秋过去,时光却未带走楚剑衣半分少年稚气,仍旧是那样出世孤高,担不起责任。

    楚剑衣没有反驳,从衣袖里取出乾坤袋:“我此番出行,还剩下这些财物。等这孩子清醒之后,拜托你转交给她,辅佐修行或典当换钱,任她处置。”

    海清接过乾坤袋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“噢,还有这个镯子。”她挥挥衣袖,取出最后一个物什。

    那是只翠晶玉材质的素镯,通体透亮,雕着一片纤细的竹叶。

    “你也别把我想得多么不近人情。这个镯子有两次传信的机会,她有难时,我会感应到。”

    楚剑衣抬起杜越桥的手臂,刚把镯子套上,它就顺溜地滚到手肘,空荡荡挂在皮包的骨头上。

    她一愣,将杜越桥手臂放平,缓缓推着镯子到手腕处。

    灵气凝实,化成一把小匕首,将两人手背割破,渗出血液,滴落在镯面。

    不知是灵气外泄还是如何,在两人血液相融的刹那,楚剑衣清晰地感觉到爆溢的灵气外泄几分,胸口的痛楚跟着减轻。

    血液滴落,灵气所施加的压力重回身体。

    玉镯认主后,楚剑衣唤出重明,出门欲行。

    “我最后问你,你可有真心将这孩子视为徒儿?”

    “有过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“所以你师尊不是不要你了,她是解救天下苍生去了。”

    海清说完美化十倍的故事,替杜越桥掖好被角,摸了摸她的脑袋。

    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海清:“宗主,苍生是谁呀?”

    “苍生,就是黎民百姓。”

    “黎民百姓又是谁呀?是师尊的另一个徒儿吗?”

    “黎民百姓就是跟越桥一样的人,男的女的,老的小的,都是黎民百姓。”

    海清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耐心,补充道:“你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儿,再没别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只要有师尊一个师尊!”

    杜越桥眼睛亮了亮,藏在被子里的嘴露出来,高兴地喊道。

    “好,但越桥现在该睡觉了。”海清止住话题,在床头坐着,迟迟没有离开。

    “抱歉啊越桥,你说的那个姑娘,我们翻遍了山上山下,都没有找到。”

    被子里的人呼吸一窒,欣喜劲儿顿时消失,沉默了好久,才闷闷地回答:“这样啊……谢谢宗主了。”

    海清默默摇头,起身走到桌前,即将熄灭油灯,却听到哽咽的声音:

    “宗主,能不能不要熄灯?我怕。”

    海清一愣,停下手中的动作,轻轻关门而去。

    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,杜越桥才把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,半跪在床上,翻开枕头,捡起一根青黑色细长的发丝。

    她手里还有好几根这样的头发丝。她把它们捋直了,一根一根缠绕在手指上,一圈圈紧紧勒得手指发紫,然后把手指贴在脖子下面,就好像楚剑衣还抱着她似的,小声呜咽起来。

    关上门,海清没有立刻离开。她绕着似月峰巡视一周,找到一处偏僻的竹林,刀光剑影,竹叶飘落,顷刻间,大片竹子“咔嚓”倒地。

    “上哪儿去了?这么晚才回来,衣服上都是露水。”

    叶真娇声嗔怪,熟稔地替海清解开外衣。

    “练剑去了。”海清注意到一旁规矩站着的姑娘,拦住叶真的手,问道,“这是谁?”

    不等叶真介绍,那个姑娘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潇湘楚家,楚希微。”

    潇湘楚家,原本应该是潇湘阮家。

    十几年前,浩然宗楚家旁支楚鸿影,不知何故,夜半被抬上花轿,两千里路程,从关中到潇湘,翌日便与未曾蒙面的阮家大公子完婚。而阮家也因楚鸿影下嫁,后辈皆改姓为楚。

    一年后,楚鸿影诞下楚希微,难产而亡。

    楚希微抬起头,俊俏的脸隐隐有几分与楚剑衣相似。

    拜师大典上喊得最凶的那几个之一。

    海清不动声色,问:“楚小姐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“那日拜师大典,希微本想拜入四长老门下,但四长老探查了希微的丹田后,说她剑修天分极高,宗门上下,唯有宗主才教得了这棵好苗子!这几日我忙活完了,才领着她来给你瞧见瞧见。”

    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待见,叶真忙解释道。

    楚希微年纪尚小,听不懂里头的门道,作势就跪在地上:“求宗主收下希微!”

    “哼。”海清鼻孔出气,抓走叶真手里的衣服,坐在床上开始脱鞋。

    这是谢客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我已不再收徒,楚小姐另请高明吧!”

    分明前几日,海清还想着要为那个小傻子破例,现在这么好的苗子都送到眼前,她竟然看都不看,张口就是拒绝。

    叶真心里上了火,强颜欢笑打圆场说:“要不宗主先探探希微……啊!海清你发什么疯!”

    毫无征兆的,屋子里灯火瞬间熄灭。

    “我说出去的话,是空气么?!”

    感受到海清的怒意,楚希微跪在地上的双腿颤动,眼中噙满泪水。

    楚剑衣不要她,四长老不要她,送了钱财让叶夫人来求情,海清还是不要她!

    她忽然感到无限的愤怒,在家中她是长女,母亲早逝,父亲对她从来都如对客人一般,未曾使她感受到亲情,唯一对她好的奶娘也在数月前离世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不要她。

    心底的愤怒和不甘使她的双腿不再发软,楚希微缓缓站起来,扶住叫骂的叶真:“叶夫人,是我打扰宗主休息了,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呸,你个死海清!你长了两张脸是不是!”

    “希微这么好的苗子送到你眼前不要,每天去看那个小傻子,还想着收那个小傻子当徒儿!我看你就是脑子坏了!”

    出了门,叶真还在喋喋不休地谩骂。

    楚希微低着头,听到叶真的骂声,问:“叶夫人,什么小傻子?”

    “就是那个——”叶真正想说似月峰里住着的杜越桥,却意识到什么,话锋急转,“希微啊,我们宗门还有很多剑修的长老,你要不要再看看呀?”

    叶真握紧了装满财物的乾坤袋,生怕楚希微不高兴又要回去。

    楚希微沉吟片刻,说:“八长老也是剑修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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